【双关】记忆复刻(下)

#一个关于关宏峰的梦

 

#感同身受的伪命题。无法经历,无法体谅,无法感同身受。

#上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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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.

他走进浴室,听从了自己的心。

 

如鼓的心跳砰砰,在一瞬间落定,万籁寂静。

 

启蒙开智般的耳清目明,如遇上一场落在佛罗伦萨的雨。蒙蒙细雨中腾起雾气,青砖铺地的米开朗基罗广场正中,雕琢完美的大卫像伫立其上,恰是体格匀称、英姿飒爽的青年形象。大卫舒展了身,任雨沐过,勾勒出脸部、身躯肌肉的紧张饱满。他一挺立在原地,即是充满张力的自信。透体的艺术感染力,一如眼便令人神思皆迷。

 

大卫的意思是“被爱的”,他的宏峰亦如是。

 

这是九年前的关宏峰,正值青年,身体里蕴藏着无限美好,也处在人生最是意气风发时。他身上有一切令人向往的特质,却不可抑制地令他想起,九年后的关宏峰。

 

九年后的关宏峰,遭遇过人生的大起大落。曾从巅峰跌落至谷底,生活残忍剥夺去他拥有的一切,无怜悯地再回赠他一道新月似的疤痕,铭刻上来自黑暗的恐惧。作好随时牺牲的准备,他独自为战,撇开牵连,为了心中大义。他是予人光的太阳,却把自己困在浑噩一片黑里。无人解他,他孤独得只剩自己。

 

青铜大卫像伫立在原地,被岁月里的风霜雨雪腐蚀起一层锈色,曾经的面目风姿消磨去,只剩那一双直视向远方地平线的眼,仍然坚毅无比。

 

风雨里冲刷过的大卫像,是他九年后的宏峰。

 

他是如此庆幸有血脉作牵引,让他单有这一条从娘胎里带出的缘分红线,系住那头的关宏峰,不至于让他孤单到头。是这样来自命里终始的缘分,让关宏峰在“长丰有一半亲信”都禹禹独行的情况下,“聪明”地把自己算计入他孤独的生命。

 

血脉相合,白夜完整,在他们互相为依后,天地亘古不变的运作规律,得以延续。

 

泪水满溢,从盛不下的池里渗出,顺着颊壁滚落。仰高了头,看向光晕晃乎,明知眼前的关宏峰看不见他,他还是难以自制地以手遮面。为关宏峰落下的泪,他却不想他看见。橘色暖灯下的蓬松头发、安静睡颜,浮现在他眼前。任由泪珠断线,他喃喃向虚空,道:

 

我想你了,关宏峰。

 

6.

九年前的关宏峰是什么样的?那段与关宏峰分割开的记忆里,他模糊不清了。

 

不过他至少从那一场豁明的雨中知道,除去那道疤的区别,他的两个宏峰,是不一样的。

 

眼下这个关宏峰,是他曾自以为了解,其实不过一知半解的关宏峰。2008年的关宏峰,当真有挥斥方遒的气劲,一身清傲的骨下,完全不失热血温意。

 

即拿刚刚过去的年末公安部评比来说,关宏峰首先带头,一番预前的动员讲话,如他在外讲课时一样动人,语言凝练简洁,句句入人心扉。若是有懈怠的人,他亲自出面怕别人脸皮薄扛不住他言辞犀利,还贴心地暗下授意周巡,前去搭交情的温和处理。本已经有命案侦破率极高的辉煌业绩,再加上这一番铆足劲的工夫,关宏峰在那一年,轻松带领长丰支队拿下了“全国公安机关侦破命案先进集体”的荣誉称号。

 

关宏峰断案如神的工作能力,自是不用不说,下至十八岁敬佩,上至八十岁欣慰,已是套牢了大批钦赞者。再说到日常生活中更为过分,用众星捧月来形容那时候的关宏峰,真是毫不夸张。一条围巾搭在脖间,穿便服的关宏峰,往哪里一坐一站,不仅迷花了支队一群小姑娘的眼,连小伙子也不放过。

 

他就如一颗有天然引力的自转星球,吸引着无数小行星在他周围公转。走到哪里,关宏峰都能引起一阵骚动。关宏宇走在他身旁,倍感压力,心想自己当年竟然有这么多情敌。抻耳朵听那一票风姿各异的姑娘从他亲哥旁边打招呼路过,关宏宇不但听到熟悉的敬称“关老师”,亲昵的招呼“老关”,而且还有连他这个情场老手听到都泛起鸡皮疙瘩的“关关”、“阿峰”。在那些秋波暗送中,他恨不得能得个形体,把亲哥揣到怀里捂严实了,让他们谁也觊觎不得。

 

想成为关宏峰弟子的年轻一辈,那是多不胜数。尤其是小姑娘,一门心思往里挤,甚至有采用迂回战术,先用零食去贿赂周巡的。周巡寻思着他亲哥算是支队的钻石王老五,还唆使着亲哥瞧瞧有没有看上眼的漂亮姑娘。

 

嘿,周巡这做得,真不地道,得亏他哥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,再往后几年让他捡了个大便宜。

 

关宏宇看着跟在关宏峰后面那两个小姑娘,恰好都是他认识的,一个是林嘉茵,一个是伍玲玲。他本以为他哥收徒会是“高标准,严要求”,哪成想据他对他哥这么一观察,关宏峰收徒,讲究缘分两字。如常常叨叨十五年交情的周巡,结识在丰庄路东口。周巡以为那时只有他看到了关宏峰,殊不知,在后来关宏峰对他的讲述中,关宏峰其实早记住了那个偶遇到的青年,十足是存了一个拯救失足青年的心,乃至后来把周巡纳到了手下。

 

这时的林嘉茵,跟他后来看到那个身穿黑皮夹、卧底在黑道的酷姑娘,也很不一样。记得在破获枪支贩卖案那件事上,林嘉茵身上所表现出的冷静睿智、对大义的隐忍以及对信念的坚守,与他后来的哥哥何其相似,一度让他觉得,是因为关宏峰一手带出,让她成为那个样子。现在真正看到这个细心体贴师傅、偶尔还会露出腼腆羞涩一面的姑娘,他才知道自己错了。他所了解的林嘉茵,也不过是在她人生某时刻下所了解到的一部分。和关宏峰的改变一样,他们本不是那样,在生活和责任的促使下,他们不得不强迫适应地去更改原来的面目。

 

还有许多和他意想不一样的地方,在日常的鸡毛蒜皮,改变着他的想法。比如,他聪明睿智的哥哥,他曾经没有注意到的,偶尔也会在上楼梯时迷糊着不看路,磕绊到脚;偶尔也会在别人讲案子时眼神飘忽那么一瞬,兀自发呆。

 

他的哥哥,有天才的孤傲,也有凡人的可爱。这是他在长久的亲密接触后察觉到的枝末,现在的哥哥并没有刻意隐藏,所以能让他作为旁观者,轻易的发现。在而后生活设下的绝境里,把关宏峰逼入死角,他时时警惕起自己,也藏匿起了这份属于凡人的特质,时时得保持战斗状态地逼出天才的样子。但事实是,他是天才也是凡人,这无法改变。关宏峰的凡人之心,终会露出底来。

  

现在的关宏峰,如一本书摊开在他面前,细致描写入微,让他读到了逐字逐句,细细品读,把这书越读越厚,品出不一样的味来。

 

关宏峰曾养过一只耳带乳黄斑纹,毛色雪白的土耳其樊猫。他知道关宏峰会照料猫,但关宏峰从未跟他提过这么一段。

 

这是猫是11月20日生日那天他的两个小徒弟送给他的,装在一个打了蝴蝶结的大箱子里。在两个小徒弟闪闪发亮的期待眼神里,他无奈地现场拆箱。脖颈间系了铃铛的毛绒球,不怕生地一跃到了关宏峰怀里。吃惊之余,关宏峰如清泉泓流的眼中,潋滟出一抹温柔的笑来。两个小徒弟还吵着要他起个名字,他思考片刻,低柔道:“梦梦。”

 

愣愣看着关宏峰的笑,关宏宇一下脑袋空置,心跳飞快。那是关宏峰少年时手把手教他写过的一句诗,“夜阑卧听风吹雨,铁马冰河入梦来。”

 

那句话后来被戏改作“夜阑卧听风吹雨,铁马是你,冰河也是你”。然而这句被他从少年记到现在的诗句,前半句已诉尽了温柔。

 

夜阑静卧的床榻上,少年无限旖旎的梦里,是他的峰,是他的宇。

 

7.

梦梦这个看似温驯乖巧的小家伙,精力旺盛得令关宏峰头疼。

 

在关宏峰怀里上蹿下跳没个安息,得关宏峰按抚着一下一下顺下毛来。铃铛叮铃,幼猫被抚摸得舒服,难得温顺的趴伏下身。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琥珀色大眼,略带有好奇地打量向关宏峰,关宏峰也就耐心地和它对视。琉璃球似的眼转两下,幼猫低下头,又像发现什么新奇,用未长齐的小尖牙,尝试地舔咬上关宏峰的手指。关宏峰任它胡作非为,眼角眉梢俱是动人的笑意,微微逗弄地弯曲手指,他几不可闻地低叹一声道:“跟宏宇一个性子。”

 

这句话莫名听得一旁的关宏宇伤感,愈发觉得这时候的自己,不仅缺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,还缺个能理解人的脑子。

 

小区旁的宠物店内,还亮着灯光。关宏宇猜测,这应该是关宏峰第一次为宠物而踏足宠物店。因为刚才看到关宏峰照顾猫的手足无措,这养猫,也应该是他的头一遭。

 

宏峰刻在骨子里的责任感,当真是体现在方方面面。为了这只“意外之喜”,关宏峰买足了猫粮,又细心挑选了几本养猫手册,耐心向店主询问养猫的注意事项。此时关宏宇百无聊赖地看着,只希望能变作关宏峰怀里那只被他悉心对待的猫,占有关宏峰的温暖怀抱。

 

手上拎得满满当当,关宏峰还小心地护好怀里那只小祖宗,愈发让关宏宇看得眼红。

 

回到家里,先照料完了这只小家伙的事,为他置办好住处吃食,关宏峰才转身进洗漱间净了手,照顾起自己的吃食。关宏峰少年时,作为老大分担家庭负担,练得一手好厨艺。后来工作时常忙碌,关宏峰就不经常在家做饭了。但凭着不知哪里来的高天分,久不做菜,关宏峰依然能在想做时,能烧出一手好菜。在案子了结,关宏峰能得空余时,关宏宇也时常会缠着他做饭。

 

沸水咕咚咕咚冒泡,下到水里的青菜漂浮着起落,一把面条接着落下。筷子搅两下软化在水面的面条,被搁置在空碗上。关宏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,楞看一会,已在短信页面上编辑道:今年生日,到我家里。

 

手指按在发出键上徘徊不下,转而又到了删除键上。退格,退格......

 

反复编辑,短信又从:宏宇,生日快乐。

 

变成短短一句:生日快乐。

 

腾腾雾气蒸抚上关宏峰的面,模糊的表情也让站在一旁揪心的关宏宇,看不清楚。小灶上的水又咕咚一声,喟叹低浅散去,手机被收到回兜里。

 

关宏宇知道,他没收到那条短信。

 

那一年的关宏峰,曾经在百般纠结后,选择了对可能和解的放弃。

 

时间迈入2009年。

 

承接上面布置下来的任务,为创建先进单位,关宏峰的工作开始变得异常忙碌。

 

他没时间再在工作结束之余,再约着是否和周巡他们一伙去吃个饭,或者到哪里撸个串,他们都是同样的忙碌。偶尔忙得顾不上吃饭,直等胃饿得发疼,关宏峰才有所惊觉。再看看同样忙碌的同僚们,他又继续伏下案去。一旁的关宏宇每每这时,又是干着急又是生气,眼睁睁地看着关于关宏峰的一切发生,他无力得只能在旁边求道:“哥,你好歹吃点东西呗。”

 

即使关宏峰并听不到。

 

几天在现场和支队里来回,梦梦有时顾不上喂食挨了饿,待到关宏峰忙回家了,摇着尾巴偎到关宏峰,“喵喵”一声声委屈巴巴的奶叫,叫得关宏峰都深皱起眉头,流露出自责。

 

在年刚过完,七七八八杂事过去,轮流倒班结束。关宏峰还没歇得上喘一口气,又奔赴市局里开会,带着支队今年的布置计划回来。

 

而在这期间,他的小徒弟之一林嘉茵,也无声无息从支队里消失了。直到忙过一头又一头,脚能沾了地,关宏峰才察觉到自己小徒弟的骤然消失。辞呈亦或调职,统统没递到他手上,即是这样的悄无声息,他的小徒弟消失了。

 

于默默中打听这件事的消息,关宏峰做得不动声色。一个月后还是没有消息,关宏峰黯然下眉目地意识到什么,停下手再没有打听下去。关宏宇多想告诉关宏峰后来的事情,让他好好放心,他的小徒弟可厉害了,最后还机智地保全了他这个师傅,完全对得起关宏峰的栽培,是个极出色的徒弟。

 

深皱的川眉无人抚平,相隔着时间空间,关宏宇再一次像往常所作的那样,伸手抚上他的眉间。望有一刻清风相托,能带上他指尖的温度,吹散愁绪。

 

关宏峰总是在默默无闻中,作离别的送别者。眼望着他人离去的背影,作孤独的坚强者。

 

关宏峰并不适合送别,也不适合坚强。偶尔对旧物的发呆怀念,偶尔因为类似的场景目露伤感。他的柔软脆弱,全放在钢铁竖起的高墙后,于落下一片阴影的暗无人处,独自消化至无形。

 

也许把梦梦当作窥不懂他情绪的懵懂,送别梦梦到他精心挑选好的下家时,他把情绪泄露个彻底,不舍全写在脸上。他的手指,温柔地梳理过梦梦的毛发,抚摸中像在诉说不开口的离别。情绪的共振就是如此奇妙,梦梦感受到了他的情绪。当另外一家人准备接过梦梦时,它甚至伸了尖锐的爪子,死死勾住关宏峰薄毛衣的前襟。

 

“梦梦,别闹。”害怕伤到梦梦,他耐心地挑出它的根根尖甲,哪怕是锋利的甲划得他的手道道伤痕,血珠沁出,他依然以这样温柔的方式,来为梦梦谋算好未来的,为它以后更周全的保障,作一次两败俱伤的残忍离别。

 

听着凄厉似哭的猫叫声渐远,他眼眶有湿润,又是在原地站了很久,像上一次看关宏宇离开那样。

 

于虚空中展开双臂,关宏宇以关宏峰所感受不到的存在,环抱住他。

 

有的人是,情深而不自知;有的人则是,情深而太过自知。

 

活得无比清醒通透的关宏峰,即是后一种人。每一分的情深,都让关宏峰清晰地认知到了度在哪里。于学习,于工作,于所爱的人,关宏峰即是一旦投入,便倾尽专注,做到了极致。但这极致仍在关宏峰的度内,他清醒得如同自己人生的旁观者,知道自己能满到哪个程度,而不至于从界限里溢出。

 

约莫情不自禁到难以自控,超出了心里的那个度,只有爱上他这一遭,已教关宏峰把身心整个赔给了他。

 

这样越界的情深,赔一次就是倾家荡产。一生赔一次,就已经足够。

 

不熟知关宏峰的人,只知他冷,道他冷心冷面;熟知关宏峰的人,未必能窥透他的冷,但能从细枝末节中,感受到那隐在骨子里的热。他想把他的热源分散给他所爱的一切,亲人、朋友或是他的人名群众,但他一身热散出去了,唯独忘了留予一点余热来温暖自己。

 

关宏峰的爱和热,皆是这样不为自己打算。

 

所以只能由他这样一个同样赔付身心以交换的人,以满身为关宏峰特供的爱和热,源源不断地向他输送能源,来作他散爱发热的源动力了。

 

8.

这次的梦实在太过漫长。

 

漫长到连关宏宇这个梦中人,都察觉到梦长得不寻常。

 

如果说这是黄粱一梦,他作了卢生,这梦不属于他,这梦不是虚假,唯有梦中看到眼里的现实属于他。

 

梦境继续延续,抵达2012那个曾被传说的玛雅世界末日。

 

置身于梦与现实的罅隙,过分真实的体验,不正常的时间流逝,都让他意识到,这个过长的梦,可能是关宏峰过往记忆的剪影。如今这一卷尘封的胶卷揭开,他即是座于银幕下的观影者。

 

关于末日说,有人信以为真,有人不屑一顾,关宏峰哪一者都不是。生活予他什么,或荣誉,或折损,或幸福,或苦难,关宏峰全坦然受之。

 

他懂生活,也会生活。和关宏宇的会生活不一样,关宏峰的会生活,总是不在此处。得等回头来寻思,才能找到他的生活,知道他的心到了何处。

 

难得空闲时,关宏峰可以抽出时间来,听整整一下午音乐,或是看一整晚大部头。这是关宏峰的生活之内,又在他的生活之外。他喜欢和音乐对话,喜欢和书对话,喜欢和藏在作品里的灵魂作跨时空的对话。他陈列在架子上的一排排载有灵魂的作品,也许才是真正能触及到他灵魂的知音。

 

关宏峰音乐听得泛而广,其中又偏好古典音乐。肖斯塔科维奇的《第8号弦乐四重奏》他爱听,从深陷绝望恐惧而起调,奋起抗争挣扎,到死亡落幕;莫扎特的《第41交响曲》他爱听,灿烂生辉的乐章,无处不是生机蓬勃,全是对生活的赞歌。再多的如西贝柳斯的《芬兰颂》,德沃夏克的《新世界》,马勒的《第2交响曲》......

 

书籍也如是,除了一部部关于专业的书籍,关宏峰更爱读见解不一的杂书。如读诗,他会读泰戈尔的生命之探索,会读波德莱尔的现实之思,会读希梅内斯的纯粹之美......

 

关宏宇所能想到的,所想象不到的,全在此处窥见了关宏峰的生活。关宏峰也会听到尽兴处跟着轻哼上两句,也会在看到亮点时微翘唇角的享受。

 

他鲜活动人,如同他真正靠近到关宏峰身边,所了解到的那样鲜活动人。

 

乍以为他是一泓清酒,淡而雅的素,入喉却是回味无穷的醇和香。情绪调和,普通人拥有的,他皆有,只不过窖得深了,得细嗅慢品。

 

之于关宏峰的喜怒哀乐,他想把负面的全抽去。但事实是,他只能眼睁睁地张眼看,任其发生。

 

在完成布控、执行缴捕任务前,周巡还在同关宏峰唠嗑说,哪里的夜宵不错,等结束去哪里搓一顿。关宏峰一面在想事情,一面应答下。

 

计划赶不上变化,事情总有在意料之外。如霞姐似乎得知了他们部署抓捕的消息,提前动身,逼得等不到支援的关宏峰,改变计划主动交火;如伍玲玲意外现身在集装箱之外,在情况危急下,关宏峰黑暗中那无心的一枪。

 

深入骨血的刀伤,血肉模糊在右脸颊,鲜血蜿蜒而下。这一刀从脸部刺入,直扎到了关宏峰内腹,搅得心胆俱裂。

 

反手击毙身后歹徒后,刚劫后余生的松一口气,更深刻的劫难直化作诛心。黑暗中他借光向外看去,光亮在一瞬间湮灭,整个世界都黑暗下来。瞳孔紧缩,双目不可置信地睁大,他在心神大恸的一片黑中,浑身颤抖得难以自已。呜咽的悲鸣没从他口中发出,他已经失去了语言的能力。枪械在他手中哐当落地,他片刻不敢相信,自己竟然是把枪,指向了自己的徒弟。

“嘭”一声巨响,白车撞到集装箱上,血肉横飞。他心神俱失,连生命的光也暗下去,生气一瞬萎缩凋零。大滴的泪滚落,除了听凭本能的哀恸到泪流满面,他无法动作,无法言语。他任着牙齿打颤得咯喀作响,任着浑身肌肉紧绷得快要撕裂,任着黑暗如潮水把他淹没灭顶。他抽搐了整个身子,倒在了明晃晃一片光亮里,只觉得黑暗无比。

 

哥,哥,关宏宇已哭得不会说话,只能一遍遍叫喊他的名字。他扑在关宏峰的身侧,半透明的手一次次穿过关宏峰,想去抱住他蜷缩住的身体。

 

面上是一片死灰的白,关宏峰唇色惨白得几乎让他觉得透明。黯然无光的眼紧紧闭上,面上的万念俱灰的痛让关宏宇的心紧攥起,到难以喘息。

 

要是死得是我,那就好了。

 

脑中蓦然划过一句,那是关宏峰曾对他讲过的话,面上的刻薄冷漠,是内里的心死如灰。痛极了,真是痛极了,痛得关宏宇浑身发颤,撕心裂肺,他到这一刻才知道,那是怎样的痛,怎样的寂灭。

 

关宏峰,关宏峰。

 

呼吸渐作微弱,胸口起伏不起。他拼命去抓,去触碰,连哥都不会喊了。明明知道只是一段过去,他却痛得连处境都忘了,只看得见眼前深陷在绝望沼泽、恨不得窒息溺毙的一人。

 

关宏峰...你他妈撑住!

 

嘶哑泣血的声音里全是传达不到,无法抵达的声音,无法抵达的触碰,无形的时空壁垒,把他阻隔在外。

 

从始至终,他都只能是,局外人。

 

别,别睡,关宏峰,关宏峰。

 

他还在一遍遍呼喊,几近哀求。他的声音里,都是绝望的恐惧。怎么办啊,要如何挽救他的宏峰,有没有人来,救救他的宏峰。心里纷乱杂然,他只希望,现在能有那么一个人,替他叫醒地上的人。

 

睫毛颤了两颤,像是对他声音的回应。寂灭中突现一点光,他的身影,映到了关宏峰的瞳孔里。黑色瞳孔中,寂寂一片黑中,是他整个人的倒映。瞳孔中的光明灭,他看到关宏峰的嘴唇翕动,是两个字。

 

宏宇。

 

9.

世界开始摇晃着倾倒坍塌,集装箱轰然坍垮,背景颜色渐渐销蚀。鲜活在他眼前的关宏峰,倾泻如沙,从世界的裂缝里漏出。

 

他拼命去抓那只朝他伸出的手,世界一瞬间,失去光亮。

 

一条路,延伸在脚下。

 

凌乱的记忆片段交叠在四周,时间飞速流动。路在迫着他走,他跌跌撞撞,看着画面快速流转,还是以关宏峰为主体,记忆里有他,却是一些他从未看过的画面。

 

他看到屋子里骤然失光,关宏峰黏腻着汗液挣扎蜷缩,想给交替的他打电话,又在咬牙一瞬后收回了手。他看到关宏峰在知道他独自去调查贩毒路线的时候,担心地握紧了手机,组织语言想说什么,最后出口变成凌厉的话语。他看到关宏峰痛杀老虎将酒作食,面色平静地准备去完成,为他留取的后路。

 

还有他在临区查案,关宏峰第一次假扮成他。他看着画面,嘴角都是苦涩的笑意,关宏峰,真是一点都没有他的肆意潇洒。面临围追堵截,无法去住旅店,生怕暴露又怕黑的关宏峰,将就着银行营业厅的灯,一夜警惕没睡,缩在角落里,一蹲就是一整晚。拿了黄瓜劫持周巡,跑到楼顶走无可走,路人问他一句,大哥,你是不是生无可恋。一个个埋藏在绝境里的黑色冷幽默,让他笑不出声,只能无声流泪。

 

他像条离了水的鱼,大口喘息,却难汲取到一分氧分。呜咽全哽在喉里,他的心脏被收缚成网的记忆捆扎,疼得难以跳动。

 

宏宇。

 

温热的手揽住他,像是又把他置身水里。泪湿了大片前襟,他彷徨无措地只能抓紧那副散发出热的身躯。

 

宏宇,清醒过来。

那温柔的声音又低柔着唤他,轻拍的手已放在他的背心。一下一下,给他安定的力量。模糊着睁开泪眼,他嘶哑着嗓子只会混乱的喊,哥,宏峰,关宏峰。

 

关宏峰不知道他梦到了什么,只是放轻了语调,尽他所能地去安抚他的情绪,像在哄孩子一样。关宏峰任他把眼泪鼻涕胡乱蹭他身上,任他抱住自己的胡乱亲吻。

 

他说,没事,都过去了。

 

他说,别怕,宏宇我在这里。

 

这人,明明不知道他梦到什么,却说得像他感同身受。关宏峰不明白的,什么是真正的感同身受。那是他的梦,关于关宏峰,他到亲历才明白,他也许一辈子无法去感同身受于关宏峰,无法去知道他的感受。曾经他以为他能感同身受关宏峰的苦难,但他所能感受到的苦,不过是能以自身经历感受到的那一星半点。只是看到,他已经痛得无法呼吸。他不知道,亲身的经历,会是怎样的痛极。即使他看到他的过往,但他不是关宏峰,这就注定他无法经历,无法理解。在感同身受中,还隔着一道天堑,叫无法成为彼此,注定让感同身受,成了一个伪命题。

 

但至少从这段窥见的经历里,多贴近一点,多了解一点。

 

在属于俩个人的未来里,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感同,但至少他能陪着关宏峰,命脉相系,以身同受。

 

 

End.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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